德拉科沈默地看著對面的人。他們在不知不覺中都站起來了，德拉科捏緊拳頭指骨生疼，哈利靠在衣櫃上，抱著胳膊，騰出一只手抵著額頭，是防備的姿態。

德拉科沒法控制自己心裏的怒火，他不知道哈利怎麽就能如此輕易地決定為一切他要救的人付出生命。他知道該死的救世主有著沒法泯滅的責任感，他一直在縱容這個。看著自己的愛人在危險裏進進出出，不加阻攔，不予幹涉……但這不意味著他就能看著哈利奔著送死一路向前。他說了一大堆氣話，知道哈利不是那樣想的。哈利堅持稱呼他的父母為夫人和先生，是因為這兩人沒有糾正過他的稱呼，他不想唐突。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哈利總是把房間收拾的幹凈利落，因為他顧及德拉科這個大少爺從小養尊處優，恐怕見不得臟亂。有德思禮一家的典範在那兒，他退讓一步，適應的來。至於床上的體位……該死的，德拉科故意把他的愛意扭曲成奉獻，完全沒想到哈利竟然就這麽應了下來——他當然知道不是這麽一回事，他只是氣急了，火焰點著他的唇舌，讓他說不出好聽的話，也偽裝不出支持的態度。結果哈利應了下來，冷靜地、平淡地告訴他，“對，就是這樣，我向你道歉”。

德拉科說不出話了，他啞口無言，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他仔細地看著靠在衣櫃上的人，看著他右腳和左腳腳踝交疊，看著他細瘦的腰隱藏在衣櫃的陰影，看著他垂著腦袋，把半張臉遮擋在手下，環胸而過的那只手緊握成拳……他突然察覺到一絲不對。

太悲哀、太消極了。

以哈利的性格來說，面對德拉科故意的曲解，他絕不會就這麽沈默地承認。他會激烈反駁，痛訴德拉科質疑他的愛意，扭曲他的心意。他們會爭吵，甚至打架，然後隨便哪一個摔門而去讓對方冷靜冷靜——這是最好的結局。還有一種是一方躺進聖芒戈，或者更糟糕，兩個人都躺進聖芒戈。但是哈利沒有，德拉科立刻找回了曾經針鋒相對的狀態，但是哈利像是避開了一切，沈到了另一個德拉科沒有觸碰過的感覺之中。

德拉科擰緊了眉頭，小心地向前走去。“哈利？”他輕聲呼喚，一點點靠近自己的愛人。

“波特。”哈利倔強地說，“你剛才就是這麽叫的，馬爾福。”

“好，波特。”德拉科從善如流，一只手輕輕搭上哈利遮住面孔的手臂，“很抱歉我剛才太過激動，現在我冷靜下來了，我們好好談談，行麽？”

哈利沈默片刻，允許自己順著德拉科的力道把手放了下來，另一只手也垂在身側。但是他沒有擡頭，只是悶聲問：“談什麽？”

“談談伏地魔和你大腦的連接程度。”德拉科試探地說，“你說他可以讀你的思想，甚至在你腦海中制造幻象……他能影響你，是麽？”

“對，所以我剛才說過了，我不會停止封閉我的大腦。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我不會再把我身邊的任何一個人放到危險裏。”哈利說。

“你剛才用手抵著額頭，你頭痛麽？”德拉科繼續問。

“有一點吧，伏地魔覆活以後這是常事，他的情緒能夠影響我。”哈利繼續說。

“那麽……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有一點不對勁？”德拉科問。

“不對勁？”哈利擡起了頭，“我沒有什麽不對勁，如果我們該死的沒有吵架我現在好得很——我甚至沒有生氣。馬爾福，我曾經的五年級在極度暴躁中度過，但是我現在一點都沒有那種該死的憤怒的……”他的語速漸漸放緩了，嘴唇茫然地上下觸碰著，“……我有。

我剛剛……”

“對，你有。”德拉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他眼前的哈利·波特和他任何時候看到的都不太一樣，那雙剔透的綠眼睛仿佛潛藏著什麽危機，寶石從內裏崩塌，露出醜陋的瑕疵。哈利意識到德拉科在盯著自己的眼睛瞧了，那份關心過於外露，和方才的暴怒兩相對比顯得十分滑稽但並不突兀。他匆匆閉上眼睛動用自己可憐的大腦封閉術來阻礙影響，沒來由的自責、疲憊和憤怒慢慢地減退，剛才的事情瞬間填滿他的大腦，後知後覺地提醒他說了多麽傷人的話。

現在輪到哈利啞口無言了，德拉科的灰眼睛近在咫尺，那之中憤怒的餘波還未褪去，但是關心和擔憂已經上泛，叫他說不出一個字來。

“現在我們能好好談談了？”德拉科無奈地吐出一口氣，稍稍往後退了一步，“你現在的情緒是你自己的麽？”

“嗯……是的，我想是的。”哈利立刻回答，暗自慶幸德拉科沒有繼續先前關於生死的話題，“這有些奇怪，抱歉我沒反應過來。他以前不會讓我變得消極什麽的，這時候也不應該有這麽強烈的影響……抱歉。”

德拉科沈思著坐回之前的位子，哈利小心地跟上他，坐在他身邊。半晌，德拉科敲敲桌子，緩聲道：“你靈魂受創，記得麽？我想，這個魔法在消逝人的肉體的同時也會從中汲取能量，但是你當時太疲憊，所以它消磨了部分你的靈魂。這讓伏地魔能夠更輕易的影響你，不單單是他的易怒，他在你的情緒中完全成為‘負面的’，當他影響你，就會完全激發你的負面情緒。”

“是這樣——我是說——對，你說的很有道理。”哈利連連點頭。

“這只是你應下我莫須有的指責的原因。”德拉科繼續說，“我為這個向你道歉，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但是你確實做好了準備犧牲自己，是不是？”

哈利揪緊了自己的褲子。

“……對，我恐怕確實為此做好了準備。”他說，“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但是我……如果這能讓一切成功，我沒法……沒法自私。”

“所以你就對我自私，是不是？”德拉科點了點頭，“是了，畢竟我們一貫如此。”哈利沒有接話，德拉科也沒有在意。他的手指敲打著桌子，繼續說：“我們吵起來之前，你不是問我為什麽受到和你同樣的限制？”

哈利點了點頭。現在只要不提起那可能的死亡，德拉科說什麽他都願意聽。

“我想是這樣的。”德拉科慢慢地說，“家族的未來切實是我想要改變的一件事，但是這不是唯一的。我還記得那一天，我走在禮堂裏，魔法部來人在教師席後掛上你的畫像。當時我看著那個畫像，想馬爾福家雖然得以保全但也一落千丈，想戰後斯萊特林艱難的處境，想我手臂上的黑魔標記讓斯萊特林都疏遠我，想我在躲避我的朋友，想……哈利·波特去了哪裏，為什麽留下這個局面的救世主，由著別人告訴我他很在乎我，自己卻無影無蹤？”

那一天德拉科一個人往禮堂走去。高爾受審未歸，克拉布葬身火海，他又刻意躲開了布萊斯和潘西，此時說是形單影只並不為過。戰後斯萊特林們的日子都說不上特別好過，畢竟戰況激烈的時候他們被麥格教授下令關了起來。盡管這讓斯萊特林們被很好地保護了，但也在戰後讓他們被出力的其他學生看不起——並不是說其他學院就沒人選擇明哲保身，只是他們太過團結，而且，誰讓他們是斯萊特林呢。

這樣一來，作為第一個走向伏地魔、胳膊上還有黑魔標記的德拉科幾乎就成為了眾矢之的，斯萊特林都在努力和他保持距離。新來的一年級知曉他的名號，更是恨不得繞路而行。馬爾福家的日子也不好過，雖然有格蘭傑講述他們對救世主真實的包庇和偽造的保護使他們免除牢獄之災不用散盡家財，但他們也需要應對不斷地檢查和審問，為戰後重建做慈善，重塑形象和地位。

德拉科在禮堂門口停下，救世主的畫像剛剛被掛在教師席後面，正對禮堂。

都是拜你所賜，波特。

德拉科抿著嘴唇，看著魔法部的人和麥格教授說著什麽。畫像還沒有開始動，溫潤的綠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禮堂門口。

可是你去哪裏了，波特？

德拉科想起潘西給自己寄的那份倉促的吼叫信，信中說她聽到格蘭傑和別人說話，語帶哽咽地說找不到哈利·波特。難怪自己在格蘭傑告訴自己“哈利在乎你”的時候提出要見波特，她看起來那麽古怪並且逃跑一般結束了那次談話。

有人從德拉科身邊粗暴地擠過，德拉科不在意地讓了讓，看著那人的赫奇帕奇長袍，無聲地撣了撣自己的袍子。禮堂裏漸漸坐滿了人，麥格教授叫大家都安靜，然後魔法部的人揮動魔杖，畫像裏波特溫潤的綠眼睛眨了一下。熱烈的掌聲響起，那個頭發亂七八糟的家夥露出迷茫的神色。

波特。

你死了麽？還是躲到哪裏去享清閑，因為太累而連朋友都不見了？

馬爾福家這個樣子有你的功勞，我這個樣子有你的功勞，可是你卻不見了，甚至死了……我還沒有告訴你為什麽沒有指認你，沒有因為你救了我而道謝，正如你沒有對救了你的我母親道謝。

德拉科想起他後來回憶到的長袍店裏的小男孩兒，想起沒能握在一起的手，想起每一次的針鋒相對。他想起一開始就站錯了隊的馬爾福家，想起現在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局面……

他一邊思索著一邊走進禮堂，漫不經心地坐在長桌一端。然而，落座時他竟然感受到意外柔軟的觸感。他以為是誰的惡作劇，於是站起來準備處理——他發現自己回到了馬爾福莊園的臥室。他茫然地看過房間裏的裝飾，意識到這是他在進入霍格沃茨前的房間模樣。他在房間裏打轉，從盥洗室的鏡子裏看到自己十一歲的臉。他沒有找到自己的魔杖，在房間翻了幾次決定出門看看，一開門，母親告訴他，今天要去對角巷，為上學做準備。

他竟然有一次重來的機會。

德拉科不敢相信自己得到了這樣一個重來的機會。

他和父母一起去對角巷，像上輩子一樣留在摩金夫人長袍專賣店，心裏緊張又期待，眼睛不時瞄向店門。一個亂七八糟的腦袋很快出現在那裏，德拉科沒能察覺到自己的呼吸停頓了片刻。男孩在門口和摩金夫人說話，然後很快地擡起頭來直直地看向他。德拉科被那眼神看得發楞，那不是一個十一歲小男孩見到同類的好奇或者小心翼翼，更多地帶著一種見到故人的探究。他有些摸不清狀況，哈利站到他身邊的時候便也沒好開口說話，只是小心打量。結果哈利也在看他，捕捉到他的目光，問他：“你好？”

德拉科吃了一驚，回憶著自己曾經被格蘭芬多三人組挑來挑去的毛病，刻意地掩蓋，讓自己顯得彬彬有禮，謙虛和善。他小心翼翼地收起曾經那些令人不舒服的話，觀察哈利的反應。男孩的神色幾乎是在求著他說些討人厭的話來，這叫他心裏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他持續的試探著，在霍格沃茨特快上，在城堡門廳，在分院儀式後……他越發確定這個看著友善的自己顯得茫然震驚的哈利·波特和他是一樣的境遇，他大膽地在飛行課上撿起納威的記憶球，飛著曾經的路線，把哈利送進格蘭芬多魁地奇球隊。

他問哈利：“被懲罰了，還是？”

他在心裏問哈利：你認出我沒，波特？

波特說是“獎勵”，波特把一把糖果塞進他的口袋，笑得眉眼彎彎，接受這個重生的死對頭，並且看起來不打算打一架。

德拉科當時就漲紅了臉，種種情緒交織著，最終只能嘟囔著毫無關系的話，扭頭就走。但是他心裏歡呼雀躍，恨不得當場就抱著哈利轉圈。

這一晃到了如今，當時的期待欣喜變成了實實在在的親熱甜蜜，然後，哈利站在他面前，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救世主做好了準備送死，沒有回旋的餘地。

德拉科深吸了一口氣。

“不早了。”他說，慢慢收拾了桌子上的羊皮紙和信封，端起餐盤，“我去處理這個，你早點休息。”

“那你——”哈利緊張地站起來，腰部的酸痛叫他腿軟，他沒吭聲。

“我一會兒就回來。”德拉科說著，走出臥室，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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